PAR表演藝術雜誌

圖說：1998年於雲南麗江拍攝《神雕俠侶》飾演歐陽峰。（李立群提供）

在唸初中的時候（民國五十三至五十五年），班上全是男生，沒聽說有人愛看瓊瑤小說的，雖然那時她的小說是最暢銷的書之一。我看瓊瑤是在小學時候，家裏二個姊姊都曾愛看過，讓我去小說店幫她們租回家，錢是她們出，我跑腿，順便可以要求為我自己租一本偵探小說或者游擊隊的小說看看。
初中三年，我們班上有人看黃色小說，在那時候資訊缺乏，看一本、半本的黃色小說，可是個大事，同學們都裝作很老到，不稀罕，其實是個個血脈賁張，但是沒多久就變成過渡期了，因為實在沒那麼好看，取而代之的，延續不斷的，還屬各門各派的武俠小說。

武俠小說我看得非常不多，幾本而已，一直到當了演員，輪到我演《倚天屠龍記》時，我才去認真的看了金庸先生的原著。我演的又是一個角色非常輕的朱元璋，一對香港的夫婦是編劇，他們刻意的把朱元璋在明教裏的與人鬥爭的篇幅加多了一些，使我可以揮灑的地方也就多了一些，我就把朱元璋的軍事才能以外的政治才能在別的資料上翻書查閱了一番，不好演，想想一個武功並不高強的軍人，要跟明教裏這麼多這麼多的武功高手，鬥智、鬥心，又鬥政治（其實都是一種鬥），自己演起來，格外低調，體會到很多政治人物的難為，與體驗生命的方式有多麼不同，對我後來再演到有關人與人鬥爭的角色時，助益良多。《倚天屠龍記》，第一本細看過的武俠小說，對我的意義大半就是這個。看起來我好像沒讀到什麼「武俠」，不然，其實已經透過朱元璋這個角色，把武俠世界用心、用腦去經營過一次了。

不久，輪到我演的第二個武俠劇又來了，這回是《神雕俠侶》，所以再找來金庸先生的原著，仔細看。好看，一個專講愛情的武俠小說，愛得眼睛裡永遠不會有第二個人出現的小龍女，很吸引人，也很有武俠的俠味兒。但是我的角色是飾演西毒歐陽峰，武功高強，壞人的時候居多，但是仔細研究研究，揣摩揣摩，這個角色和丐幫幫主決鬥的過程，卻充滿了俠味！甚至，讓我從「俠」與「禪」當中找到許多可能性，俠與禪之間是可能有橋樑的。

金庸的武俠世界，透過他自己當年是記者式的走訪生涯，歷史、地理、民情風俗夠熟，在報導文學的豐富經驗中，寫出一個報導文學之外的武俠創作，說難沒這麼難，說簡單又絕非不用功便可天成的。一種「文學」，許多我們學生時代在比較文學的推崇文字中，很少看到金庸的名字，時過境遷，乃於五百年後，當余光中、鄭愁予、張愛玲、陳之藩，乃至巴金、魯迅，不再如今天一樣被廣為人知、廣為研究的時候，而金庸的消遣式的武俠小說，可能會存在於全世界的網路上，用十幾國的語言在為人們傳說著，源自中國文化的「武俠世界」，是偶然呼，是必然呼？還是每一個偶然都有他的必然性？算了，不耍這個嘴皮子。總而言之，演了金庸小說的人物之後，對金庸的創作力，全然改觀了。這麼說，就對了。舉「西毒歐陽峰」這個人物來說吧！

年輕時候的歐陽峰武功已經相當了得，年輕氣盛，又貪功，大概屬於武藝高強、「武德不夠」的人，如果「雄渾」是中國古美學裏的好名詞，那歐陽峰年輕時最多祇做到了雄而未渾，因為雄渾給人的感覺應該是，「雄」代表一種力量的表現，「渾」正好是把力量完成一種消融，內斂而深蘊，心態上、行為上都應有一種舉重若輕之態。可是歐陽峰動不動就會劍拔弩張，聲色俱厲，囂張、狂放，由大俠的身影中約略、偶然出現的一種浩然正氣，也給一個聰明的女人給氣「瘋」了，而且是真瘋了，起碼瘋了百分之九十五，另外還剩下的五，大概就是時有時無的武功，和天下人都不容易完全忘光的「親情」，兒子。他失去了兒子，不能接受，常常把各種記憶「移植」在魂牽夢繫的兒子身上，到處找兒子、認兒子，在暴力的瘋狂行為中，他還沒有忘了這一份情的影響力。再來就是武功了，他瘋了以後的思維是亂的，但是追尋武功的潛能卻依然俱在，這一點是難得又難得的一點。

當他和老叫化子在雪山的山洞裏，二人都重傷了，透過年輕人楊過的身手，當他們的翻譯，照著兩人的嘴巴或手勢比劃出來的招式，還在比！看誰能破掉誰的招，最後丐幫幫主用竹竿在地上橫的一劃，比出了丐幫武功的最高一招，「天下無狗」，歐陽峰傻了。這時候的歐陽峰的專注，生命力是他一生最凝聚的時候，他想了半天，才令義子出了另外一招，居然把「天下無狗」給破了，老叫化子率性地、滿足地對歐陽峰說：「好一個歐陽峰，你真是瘋而不瘋啊！」兩位大俠，一笑泯恩仇，然後一起圓寂了！

楊過雖然認為是歐陽峰想得久了一點，應該算歐陽峰輸，實不盡然，老叫化子從不認為有人能破他這一招，但是看到歐陽峰的回招，服氣，同意他被破了。他們到底在幹什麼？這個行為，讓我想起一種人，就好像許多得過當代棋王的人，後來被年輕的棋王取代盟主的地位之後，為什麼還在自己家裡，一盤一盤地在跟自己下，又不需要準備大賽了，幹嘛那麼勤快，是興趣嗎？那也不需要這麼忘我地下啊！我想，他們就是不能停止追尋，追尋到一個無盡的邊際，寫下一個，屬於他們個人，能流芳百世的棋譜出來，這樣就達到一種，爭一時也能爭千秋的狀態，雄與渾皆能俱足的境界。

就像禪門裡說的「泰然自若」，就是隨時、隨地都能讓自己的專注力完全投入，這大概就是某一種追尋的快樂吧！演戲也是一樣，不管你在演那一種戲，全神貫注了之後，才能隨意的撥弄，我的歐陽峰是這樣去演的，只是不知道看電視劇的人，感覺能與我相會否？

二○○五年一月